市委书记刘宏第一次听完年轻县长许鸿涛的汇报,是在全县重点工作推进会上。
那份关于县域经济破局方案的汇报,条理清晰,数据详实,视野开阔得不像个刚到任三个月的年轻干部。
当许鸿涛用沉稳有力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句话,会场安静了两秒,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。
刘宏坐在主席台中央,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容。他缓缓起身,走到许鸿涛身边,当着全县干部的面,重重拍了拍这位年轻县长的肩膀。
“有想法!”刘宏的声音洪亮,“很有想法!”
会场再次掌声雷动。许多人看向许鸿涛的眼神里,多了几分羡慕与钦佩。这个三十八岁的县长,显然已经赢得了市委书记的赏识。
半小时后,刘宏坐进返程的黑色轿车。车门关闭的瞬间,他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。
组织部长蒋长生坐在他身侧,正要开口谈论刚才的会议,却见刘宏微微抬手。
“回去后,”刘宏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声音压得很低,“仔细查查这位许县长的履历。”
蒋长生愣了一下。
“特别是他的家庭关系。”刘宏转过头,目光深沉,“重点是他老丈人,吕德康。背景恐怕不简单。”
车驶入高速,窗外的光线在刘宏脸上明暗交错。
他想起许鸿涛汇报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,想起方案中那些精准得可怕的预判,想起年轻县长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。
这不是简单的赏识,而是一个老棋手嗅到了棋局深处不寻常的气息。
蒋长生沉默地点了点头,开始在心里梳理调查的脉络。车继续向前,载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指示,驶向迷雾渐起的远方。
01
全县重点工作汇报会设在县礼堂二楼会议室。
长条桌铺着深绿色绒布,茶杯冒着袅袅热气。
各乡镇、部门负责人陆续入座,低声交谈着近期的工作。
窗外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,九月的阳光透过玻璃,在桌面投下斑驳光影。
许鸿涛坐在主席台左侧,面前摊开一份装订整齐的汇报材料。
他今天穿着深蓝色夹克,白衬衫领口挺括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。
虽然只有三十八岁,但眉宇间已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。
此刻他正低头翻阅材料,手指轻触纸页,神情专注。
常务副县长唐承运坐在他旁边,正在接电话。
“对,安全生产检查必须到位,一个死角都不能留……”唐承运的声音不高,但带着惯有的严肃。
他比许鸿涛大七岁,在这个县工作了十二年,从办事员一步步干到常务副县长。
挂掉电话,唐承运侧身看向许鸿涛。
“许县长,待会儿汇报时,关于开发区土地指标那部分,是不是再斟酌一下措辞?”他的语气很客气,但眼神里有种试探。
许鸿涛抬起头,微微一笑。
“唐县长提醒得对。不过数据都是经过反复核实的,市里现在强调的就是要直面问题。”
唐承运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脚步声。
市委书记刘宏在秘书陪同下走了进来。他今年五十五岁,身材保持得很好,灰色夹克熨烫平整,步伐沉稳有力。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起身致意。
刘宏摆摆手,示意大家坐下。
“都坐,不用客气。今天是来听大家说实话、报实情的。”
他在主席台中央落座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在许鸿涛身上停留了片刻。年轻县长正襟危坐,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。
会议按照议程进行。
前几个部门的汇报中规中矩,刘宏听得认真,偶尔在本子上记录几句。当轮到县政府作综合汇报时,许鸿涛整理了一下衣襟,起身走到发言席。
“尊敬的刘书记,各位领导,同志们。下面我代表县政府,汇报关于县域经济破局的一些初步思考。”
他的声音清晰有力,没有用讲稿,而是直接面对投影幕布。
“这是近五年我县主要经济指标的变化曲线。大家可以明显看到,增长势头在放缓,传统产业贡献率逐年下降……”
许鸿涛用激光笔点在图表上。红色的曲线确实呈现出一个平缓的下行趋势。会场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但我们同时注意到,”许鸿涛切换页面,“周边三个县市同期的经济增长,有两个保持了较高增速。为什么同样的宏观环境下,会出现这样的差异?”
他顿了顿,让问题在空气中停留片刻。
“经过初步调研,我们认为核心问题在于区位优势的转化不足。
我县毗邻省道307线,理论上具有发展物流产业的先天条件,但长期以来,这种优势只停留在纸面上。”
接下来二十分钟,许鸿涛展示了一系列数据、图表和案例分析。
他提出要打造“区域性物流枢纽”的构想,详细阐述了短期、中期、长期三个阶段的具体举措。
从路网改造到仓储建设,从企业引进到政策配套,每一个环节都有具体的时间节点和责任分工。
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风险预判部分。
许鸿涛列举了可能遇到的七个主要瓶颈:资金筹措压力、跨区域协调难度、既有利益格局调整可能引发的矛盾、环保约束趋紧、人才短缺问题等等。
对于每一个瓶颈,他都给出了应对预案。
“比如资金问题,除了争取上级专项资金,我们可以探索PPP模式。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,必须建立严格的风险共担和监督机制,防止出现隐性债务……”
刘宏放下手中的笔,身体微微前倾。
这个年轻县长考虑问题的角度,比他预想的要深远得多。那些对潜在困难的预判,精准得不像基层经验不足的干部能想到的。
更像是深谙系统运行规则的人,提前看到了所有可能踩到的坑。
许鸿涛的汇报接近尾声。
“总之,这个方案还很不成熟,需要进一步论证和完善。但我们认为,与其在传统赛道上艰难追赶,不如开辟新赛道,把区位劣势转化为发展优势。”
他朝主席台微微鞠躬,“我的汇报完了,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。”
会议室安静了几秒。
然后掌声响起来,开始是零星的,很快就连成一片。许多参会者边鼓掌边点头,显然被这份思路清晰的汇报打动了。
唐承运也在鼓掌,但节奏比旁人慢了半拍。他的目光落在许鸿涛的背影上,眉头微微皱起,又迅速舒展开。
刘宏缓缓站起身。
他走到发言席旁,伸出手,重重拍了拍许鸿涛的肩膀。
“有想法!”市委书记的声音洪亮而清晰,“很有想法!许县长这个方案,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细化,但方向是对的,思路是开阔的。”
他转向全场,“我们有些同志,在一个岗位干久了,容易形成思维定势。许县长刚到任三个月,就能提出这样有突破性的思考,值得肯定!”
掌声再次响起,这次更加热烈。
许鸿涛谦虚地欠身,“谢谢刘书记鼓励,我们一定进一步完善。”
刘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,这才走回座位。会议继续进行,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。许多人看许鸿涛的眼神发生了变化,有欣赏,有羡慕,也有复杂的审视。
汇报会结束后,刘宏和县里班子简单座谈。
他特意让许鸿涛坐到自己身边,详细询问了几个方案的细节。年轻县长对答如流,每个问题都给出了扎实的数据支撑和逻辑分析。
“物流园区的选址,为什么选在马店镇而不是更靠近县城的王集镇?”
“主要是考虑长远发展空间和土地成本。另外马店镇虽然现在偏远,但根据省里新一轮交通规划,两年后那里会有高速出口。”
刘宏点点头,没再追问。
座谈结束已是中午十一点半。县里准备了工作餐,刘宏摆摆手,“不吃了,下午市里还有个会,得赶回去。”
一行人送刘宏到楼下。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门口,组织部长蒋长生拉开车门,刘宏坐了进去。
车子缓缓驶出县委大院。
许鸿涛站在台阶上挥手,直到轿车转过街角消失。他放下手,深吸一口气,转身对身边的唐承运说:“唐县长,下午我们开个专题会,把方案再捋一遍。”
唐承运点点头,“好,我让办公室通知。”
两人并肩走回大楼。阳光照在许鸿涛脸上,他的表情平静,但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。
02
返程的轿车行驶在国道上。
车内很安静,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。蒋长生坐在副驾驶座,从后视镜看了刘宏一眼。市委书记闭目靠在座椅上,右手轻轻揉着太阳穴。
“书记,许县长今天这个汇报,确实让人眼前一亮。”蒋长生开口打破沉默。
刘宏睁开眼睛,“嗯,思路很新。”
“年轻干部能有这样的视野不容易。我看了他的档案,清华大学公共管理硕士,在校期间就发表过好几篇有分量的论文。”
“履历很漂亮。”刘宏淡淡道,“从市发改委科长到县长,只用了六年。这个提拔速度,不算慢了。”
蒋长生听出了话里的意味。
他转过身,“书记是觉得……有什么问题吗?”
刘宏没有直接回答。他摇下车窗,让初秋的风吹进车内。路旁的农田一片金黄,远处有农用拖拉机在作业。
“长生,你记得我们刚工作那会儿,写的第一份方案是什么样子吗?”
蒋长生笑了,“怎么不记得。我在乡里当文书时,写个通知都要修改五六遍。第一次参与起草全年工作计划,被领导批得一无是处。”
“是啊。”刘宏望着窗外,“那时候我们懂什么?能把自己手头那点事想明白就不错了。”
他顿了顿,“可你看许县长这份方案。
物流产业的产业链条、资金筹措的风险管控、跨区域协调的难点预判……这是一个刚到基层三个月的干部能想出来的吗?”
蒋长生沉默了。
“当然,不排除有特别优秀的年轻人。”刘宏继续说,“但这份方案的成熟度,让我感觉……不太对劲。”
车子驶入高速收费站。ETC嘀的一声,栏杆抬起。
上了高速,车速提了起来。
刘宏重新摇上车窗,车内再次陷入安静。
蒋长生在脑中快速回想许鸿涛的档案信息——许鸿涛,三十八岁,籍贯本省临州市,父母都是中学教师……
“他的家庭情况,你了解多少?”刘宏突然问。
蒋长生回过神,“档案上显示已婚,妻子吕雯静,在市文化馆工作。有一个女儿,七岁,上小学二年级。”
“岳父呢?”
“这个……档案里没详细记录。”蒋长生有些惭愧,“我回头马上查。”
刘宏点点头,又闭上眼睛。
过了几分钟,他轻声说:“回去后,仔细查查这位许县长的履历。特别是他的家庭关系,社会关系。”
蒋长生掏出手机,打开备忘录开始记录。
“重点是他老丈人。”刘宏睁开眼睛,目光锐利,“吕德康。这个人,背景恐怕不简单。”
“吕德康?”蒋长生重复这个名字,觉得有些耳熟。
“原省交通厅副厅长,退休五六年了。”刘宏说,“我在省里开会时见过两次,话不多,但很有分量。”
蒋长生想起来了。确实有这么一位老领导,虽然退休了,但在交通系统影响力还在。
“书记是怀疑……”
“我只是觉得,一个年轻干部的思路能如此‘老道’,背后可能有人指点。”刘宏的语气很平静,“而指点他的人,必须既懂宏观规划,又深谙基层运作的复杂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“交通系统出来的老干部,恰好符合这个条件。”
车子在高速上平稳行驶。窗外,远山如黛,天空湛蓝。初秋的阳光洒进车内,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。
蒋长生看着手机屏幕上的“吕德康”三个字,陷入了沉思。
他跟随刘宏工作十几年,深知这位领导的风格——从不轻易下结论,但一旦提出疑问,往往已经看到了常人忽略的细节。
“书记,我明白了。”蒋长生收起手机,“我会尽快把情况摸清楚。”
刘宏嗯了一声,再次闭上眼睛。
但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。许鸿涛汇报时的画面一帧帧回放——自信的手势,沉稳的语调,对答如流的表现。一切都太完美了,完美得让人不安。
还有那份方案本身。
刘宏在基层工作三十年,见过太多雄心勃勃的计划。大多数要么脱离实际,要么过于保守。像许鸿涛这样既大胆又周全的,凤毛麟角。
更让他在意的是方案中的一个细节:关于跨区域协调,许鸿涛提到了“借鉴邻省某县的经验”,并详细说明了他们如何化解行政区划带来的壁垒。
那个县的经验,刘宏正好听说过。
是三年前省交通厅牵头搞的一个试点,当时负责协调的,就是副厅长吕德康。试点结束后形成了一份内部报告,并未公开印发。
许鸿涛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?
除非有人把那份报告给他看过,甚至详细讲解过其中的门道。
车子驶出高速,进入市区。街道上车流如织,两旁的行道树依旧葱郁。蒋长生的手机震动起来,他看了一眼,是市委办公室打来的。
“书记,下午的常委会三点开始,议题是关于老旧小区改造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刘宏应了一声。
他整理了一下衣襟,那个温和沉稳的市委书记又回来了。但在他心底,关于许鸿涛的问号,已经生根发芽。
轿车驶入市委大院。刘宏下车时,对蒋长生低声说了一句:“查的时候,注意方式方法。”
“明白。”蒋长生点头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楼。走廊里遇到几位干部,纷纷停下打招呼。刘宏微笑着回应,脚步不停。
回到办公室,秘书已经把下午会议的材料放在桌上。刘宏没有立刻翻看,而是走到窗前,望着楼下的院子。
一辆黑色轿车驶进来,停稳后,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——是副市长李国华,分管城建交通。刘宏看着他快步走进大楼,突然想起一件事。
三年前,李国华还是交通局局长时,曾参与过吕德康牵头的那个试点项目。
也许,可以从这里入手。
但刘宏没有马上行动。他坐回办公桌前,翻开老旧小区改造的方案,开始仔细阅读。下午的常委会很重要,他必须集中精力。
窗外的梧桐树上,一只麻雀跳来跳去,叽叽喳喳。
刘宏抬头看了一眼,继续低头工作。但他的思绪,偶尔还是会飘回那个县礼堂,飘到许鸿涛沉稳有力的声音上。
这个年轻县长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
他背后,又站着什么样的力量?
03
三天后的下午,蒋长生敲开了刘宏办公室的门。
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,表情有些凝重。刘宏正在批阅文件,抬头看了他一眼,示意他坐下。
“书记,许鸿涛的初步情况摸了一下。”蒋长生打开文件夹,“基本情况跟档案一致,没什么特别的。但家庭关系这一块……”
他抽出几页纸,递给刘宏。
“他妻子吕雯静,独生女,母亲早年病逝。吕德康没有再娶,一直一个人生活。吕雯静大学学的是艺术管理,毕业后在市文化馆工作,很普通的一个干部。”
刘宏翻看着资料,没说话。
“吕德康的履历比较丰富。”蒋长生继续说,“交通系统工作三十八年,从技术员干到副厅长。
退休前五年,一直是厅里的实权人物,分管规划建设处和财务处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“我侧面了解了一下,这位老领导在系统内口碑两极。有人说他原则性强,敢抓敢管;也有人说他……太会‘协调关系’。”
“具体指什么?”刘宏放下资料。
“他退休前推动的最后一批大项目中,有一条连接邻省的高速公路,当时争议很大。”蒋长生说,“主要是线路选择和承包商资质问题。
但项目最后还是上了,而且提前三个月完工。”
刘宏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。
“哪条高速?”
“G327省道扩建升级项目,从我们市西边的平川县,通往邻省南州市。”蒋长生翻开另一页,“这是当时的项目概况。”
刘宏接过文件,快速浏览。
G327扩建项目,总投资二十八亿,工期两年。
建设单位是省交通投资集团,设计单位是省交通规划设计院,这些都正常。
但在承包商名单里,刘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。
宏达路桥工程有限公司。
这家企业的老板肖建强,在本市颇有名气。
四十出头,白手起家,十年时间把公司做到了全市路桥建设领域的龙头。
政商关系处理得很圆滑,慈善捐赠也做得不少。
刘宏记得,去年市工商联换届,肖建强还当选了副会长。
“宏达路桥是主要承包商之一?”刘宏问。
“对,承建了难度最大的第三标段,隧道和桥梁部分。”蒋长生说,“当时有质疑声,认为宏达的资质和经验不足以承担这么复杂的工程。
但评审专家组最后还是通过了。”
“专家组组长是谁?”
蒋长生顿了顿,“是省交通厅的一位退休总工,也是吕德康的老同学。”
办公室里安静下来。
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,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,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刘宏站起身,走到书架前。他抽出一本全省交通地图册,翻到平川县那一页。G327线像一条弯曲的细线,穿过县境西部山区。
“这条路的现状怎么样?”
“通车五年了,车流量逐年增加,经济效益不错。”蒋长生说,“平川县那段的物流产业确实发展起来了,跟许鸿涛方案里描述的很像。”
刘宏合上地图册。
他现在明白了许鸿涛那份方案的“灵感来源”。
年轻县长提出的物流枢纽构想,几乎就是G327沿线发展的升级版。
同样的思路,同样的重点区域,同样的风险预判。
区别只在于,许鸿涛的版本更加系统,更加完善。
就像学生得到了老师的真传,然后在此基础上做了优化创新。
“肖建强现在跟县里有业务往来吗?”刘宏走回办公桌前。
“有。”蒋长生显然做了功课,“宏达路桥在许鸿涛他们县有两个在建项目,都是乡村道路改造。
合同是在许鸿涛到任前签的,但最近……接触似乎变频繁了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上周,肖建强亲自去了县里一趟,说是考察项目进度。
许鸿涛接待了他,两人一起吃了工作餐。”蒋长生顿了顿,“这个情况,是唐承运副市长在电话里提到的。”
唐承运副市长,就是原来那个常务副县长唐承运的哥哥。兄弟俩一个在市里,一个在县里,消息自然灵通。
刘宏重新坐下,手指无意识地转动钢笔。
许鸿涛、吕德康、肖建强、G327项目……这些人和事之间,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连接着。但线的那头是什么,现在还看不清。
“书记,需要进一步深挖吗?”蒋长生问。
刘宏沉思片刻,“暂时不要大动干戈。你继续从外围了解,重点是吕德康在G327项目中的具体角色,还有他退休后的活动情况。”
“明白。”
蒋长生收起文件夹,准备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刘宏又叫住了他。
“长生,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。”
“我明白轻重。”蒋长生郑重地点头。
门轻轻关上。刘宏靠在椅背上,望着天花板。
他在想许鸿涛这个人。
年轻,有能力,有抱负,这都写在脸上。
但如果他的“能力”背后,是岳父多年积累的人脉和资源;如果他的“抱负”,掺杂着为某些人铺路清障的意图……
那事情的性质就不同了。
刘宏不怕干部有背景。在体制内工作这么多年,他见过太多有背景的人。重要的是,这个干部是想用背景为老百姓做事,还是用背景为自己、为少数人谋利。
许鸿涛属于哪一种?
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。但刘宏的直觉告诉他,这个年轻县长不简单。那份过于完美的方案,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,还有与肖建强看似平常的接触……
都透着一种精心设计过的痕迹。
桌上的电话响了。刘宏接起来,是秘书提醒他十五分钟后有接待任务。他应了一声,起身整理衣着。
走到镜子前,刘宏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五十五岁,头发已经花白,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。但眼神依旧锐利,那是三十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洞察力。
他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领带。
不管许鸿涛背后是谁,不管那个方案藏着什么意图,他都要看清楚。这是作为市委书记的责任,也是对那些真正想干事创业的年轻干部负责。
门被敲响,秘书探进头来。
“书记,省政协的调研组到了,在二号会议室。”
“好,我马上来。”
刘宏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,转身走出办公室。走廊里光线明亮,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。
调查才刚刚开始。
04
一周后,蒋长生再次来到刘宏办公室。
这次他带来的信息更多,也更具体。两人关上门,在沙发区坐下。蒋长生打开笔记本,但没有马上说话,似乎在斟酌措辞。
“书记,我侧面接触了几个交通系统的老同志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关于吕德康和G327项目,听到了一些说法。”
刘宏端起茶杯,“你说。”
“项目本身没问题,经济效益是实实在在的。
争议主要出在招投标环节。”蒋长生翻着笔记,“当时有三家企业竞标第三标段,宏达路桥的报价不是最低,技术评分也不是最高。”
“但最后还是中了?”
“对。评审会上,有专家提出质疑。但吕德康当时说了句话,大意是‘要支持本地优质企业成长,不能只看纸面数据’。”
刘宏皱了皱眉。
这话听起来没错,但用在重大工程项目上,就容易给人操作空间。
“后来呢?”
“项目进行得很顺利,宏达路桥完成得不错,还得了省里的质量奖。”蒋长生说,“所以当时的争议,也就慢慢平息了。”
他顿了顿,“但有个细节值得注意。宏达路桥在中标后三个月,注册资本从三千万增加到一亿,引进了新的股东。”
“新股东是谁?”
“是一家注册在省城的投资公司,叫‘鼎峰资本’。
我查了工商资料,穿透到最后,实际控制人很模糊。”蒋长生说,“但鼎峰资本的法定代表人,是吕德康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。”
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。
刘宏慢慢喝着茶,在脑中梳理这些信息。吕德康利用影响力帮助本地企业中标,企业壮大后,又通过复杂股权结构反哺吕家亲戚……
如果真是这样,那就是典型的利益输送。
但问题是,这些只是蛛丝马迹,没有确凿证据。而且事情过去五六年了,当事人一个退休,一个成了知名企业家,查起来难度很大。
“许鸿涛知道这些吗?”刘宏问。
蒋长生摇摇头,“不清楚。但我查了他的通话记录——当然是通过合规途径。过去三个月,他和吕德康通过十二次电话,每次时长都在二十分钟以上。”
“都聊些什么?”
“这个就不知道了。”蒋长生苦笑,“但频率确实很高,平均每周一次。岳父和女婿关系好很正常,但这个频率,更像是在频繁交流工作。”
刘宏放下茶杯,走到窗边。
楼下的小花园里,几个退休老干部正在打太极拳,动作缓慢而舒展。阳光很好,桂花开了,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香。
但刘宏的心情并不轻松。
如果许鸿涛是在岳父指导下开展工作,那他的方案、他的思路、他的一切表现,都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。
目的呢?也许是快速出政绩,也许是铺就更远的路。
“唐承运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刘宏背对着蒋长生问。
“唐副县长最近很焦虑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哥哥告诉我,许鸿涛到任后,很多工作都绕开常务副县长,直接布置给分管局长。两个人的关系……很微妙。”
刘宏转过身,“唐承运这个人,你了解多少?”
“在县里工作十二年,口碑不错,务实,但魄力稍显不足。”蒋长生斟酌着用词,“他哥哥想帮他动一动,但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。”
“所以许鸿涛空降过来当县长,唐承运是有想法的。”
“肯定有。
他等了这么久,本来有机会接县长,结果省里派了个年轻的来。”蒋长生说,“而且许鸿涛一来就大张旗鼓搞新规划,等于全盘否定前任的工作思路。”
刘宏走回沙发前坐下。
他现在理解了唐承运的焦虑。
一个空降的年轻县长,有背景,有思路,风头正劲,完全压住了本土成长起来的常务副县长。
这种局面下,唐承运要么配合,要么边缘化。
但唐承运选择了第三条路——向他哥哥,也就是唐承运副市长传递信息。
这是一种隐晦的求助。
“许鸿涛和肖建强最近还有接触吗?”刘宏问。
“有。
昨天肖建强又去了县里,这次是参加一个企业座谈会。
许鸿涛主持,两人在会上有互动。”蒋长生看了看手机,“我让人留意了一下,座谈会后,两人单独在会议室待了半小时。”
“聊什么?”
“门关着,听不清。但服务员进去倒茶时,看到他们在看一份图纸。”蒋长生说,“服务员描述,图纸好像是道路规划图。”
刘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许鸿涛的物流枢纽方案,核心就是路网改造。如果肖建强提前介入规划,甚至影响规划,那问题就严重了。
企业家影响政府决策,这是红线。
“书记,需要我找人提醒一下许鸿涛吗?”蒋长生试探地问。
“不。”刘宏摇头,“现在提醒,等于告诉他我们在关注。先观察,看他下一步怎么走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“你继续留意吕德康的动向。一个退休副厅长,这么频繁地指导女婿工作,不太正常。”
蒋长生点点头,合上笔记本。
“对了,还有件事。”他刚要起身,又想起来什么,“吕德康退休后,担任了三家企业的顾问。其中一家,就是鼎峰资本。”
刘宏的眼神锐利起来。
“年薪多少?”
“公开资料显示是三十万。但实际可能不止。”蒋长生说,“这家公司投资的几个项目,都在交通领域。”
一切都串起来了。
吕德康利用退休前的影响力,帮助肖建强的宏达路桥拿到大项目。
宏达壮大后,通过鼎峰资本反哺吕家。
现在,吕德康又指导女婿许鸿涛搞路网规划,而规划的实施,很可能又会让宏达路桥受益。
如果真是这样,这就是一个跨越多年的利益链条。
而许鸿涛,究竟是这个链条的延续者,还是不知情的执行者?
“长生,”刘宏缓缓开口,“你觉得许鸿涛这个人,本质怎么样?”
蒋长生认真想了想。
“从表面看,是个想干事、能干事的干部。但如果说他完全不知道岳父的那些事……我不太信。毕竟是一家人,住在一个屋檐下。”
“也许他知道,但选择了默许。”刘宏说,“或者,他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局面,既用岳父的资源,又不越底线。”
“年轻人容易高估自己。”蒋长生轻声道。
刘宏没有接话。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也曾经满腔热血,以为可以改变很多事。
后来才明白,体制像一条大河,个人只是河中的一滴水。
你可以选择流向,但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。
许鸿涛现在,就站在这样的河流中。
他可以选择顺着既定的水流前行,也可以尝试开辟新的支流。但无论哪种选择,都要面对河底的暗礁和漩涡。
“继续观察吧。”刘宏最后说,“注意方式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蒋长生起身离开。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。
刘宏走到书架前,抽出许鸿涛那份汇报方案。
他重新翻看,这次注意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:在资金来源部分,许鸿涛提到了“吸引社会资本参与”,并列举了几种合作模式。
其中一种模式,正是吕德康担任顾问的鼎峰资本擅长做的。
这不是巧合。
刘宏合上方案,走到窗前。夕阳西下,天边泛起橙红色的晚霞。市委大院渐渐安静下来,只有几个加班的办公室还亮着灯。
他在想,要不要和许鸿涛谈一次。
不是以市委书记的身份施压,而是以前辈的身份提醒。
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——时机还不成熟。
他需要更多证据,需要看清这个年轻县长到底走到了哪一步。
手机震动起来,是妻子发来的微信,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。
刘宏回复:回,半小时后到。
他收拾好公文包,关灯离开办公室。走廊里很安静,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。电梯下行时,刘宏看着镜面中自己的倒影。
五十五岁,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干五年。五年时间,他能做很多事,也能看清很多人。
许鸿涛是人才,这一点他承认。但人才如果用错了方向,破坏力可能比庸才更大。
电梯门打开,一楼大厅灯火通明。
刘宏走出大楼,夜风微凉。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,见他出来,赶紧下车开门。
“书记,回家吗?”
“嗯,回家。”
车子驶出大院,汇入晚高峰的车流。刘宏靠在座椅上,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。
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化,新的建筑拔地而起,新的道路纵横延伸。而在这些变化的背后,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?有多少复杂的利益在博弈?
他不知道答案。
但他知道,自己必须看清楚。这是责任,也是对这个城市、对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的承诺。
车子驶入小区,停在楼下。刘宏抬头看了看,家里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。
他深吸一口气,推开车门。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
05
十月中旬,一场秋雨过后,气温骤降。
刘宏在市里开完安全生产工作会议,刚回到办公室,蒋长生就匆匆走了进来。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。
“书记,出事了。”
刘宏放下手中的文件,“慢慢说,什么事?”
“许鸿涛他们县,马店镇那边发生塌方,一段老路被冲垮了。”蒋长生语速很快,“幸好是半夜,没有车辆通过,无人伤亡。
但道路完全中断,三个村的群众出行受影响。”
刘宏站起身,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今天凌晨三点左右。县里已经组织抢险,但问题不在这里。”蒋长生压低声音,“那段路,去年刚做过加固维修。”
刘宏的眼神锐利起来,“质量有问题?”
“现在还不确定。但唐承运副市长刚才打电话,说了一个情况。”蒋长生走到刘宏身边,“那段路的维修工程,是宏达路桥下属的一个分公司做的。”
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。
刘宏走到地图前,找到马店镇的位置。那是许鸿涛物流枢纽方案中的核心区域之一,也是G327沿线的重要节点。
“维修资金是多少?谁批的?”
“总投资四百八十万,县交通局报的方案,县常务会议通过的。”蒋长生说,“但资金申请文件上,有县长的签字——是许鸿涛的前任,王县长。”
刘宏转过身,“所以跟许鸿涛没关系?”
“表面看是这样。
但唐承运提到一个细节:那段路的维修方案,原本预算只有三百万。
后来宏达路桥介入,提出了一个‘彻底改造方案’,预算增加到四百八十万。”
“理由是什么?”
“说是路基老化严重,简单加固管不了多久。”蒋长生翻开笔记本,“当时有工程师提出异议,认为没必要花这么多钱。但方案最后还是通过了。”
刘宏坐回椅子上,手指轻轻敲击桌面。
宏达路桥,又是宏达路桥。这家企业像影子一样,出现在每一个关键节点。G327项目、许鸿涛的物流规划、现在的塌方路段维修……
“许鸿涛现在什么反应?”
“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,组织抢险,态度很坚决。”蒋长生说,“刚才县里报来的情况,他已经要求纪委、审计介入,全面调查维修工程的质量问题。”
这倒是出乎刘宏的意料。
如果许鸿涛和肖建强真有利益关联,这时候应该尽量淡化处理,而不是主动要求调查。
“他是做给人看的,还是来真的?”
“现在还不好说。”蒋长生说,“但我注意到一个情况:许鸿涛要求调查时,特别强调要‘追溯资金流向和决策过程’。”
刘宏沉思片刻,“你亲自去一趟。以市委调查组的名义,但不要大张旗鼓。重点查几个方面:维修工程的实际造价、质量验收记录、资金拨付流程。”
“明白。我下午就出发。”
蒋长生离开后,刘宏独自在办公室坐了很久。
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,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。天色阴沉,办公室里的光线很暗,刘宏没有开灯。
年轻县长最近的举动,越来越让人看不透。一方面,他积极推进物流枢纽建设,与肖建强频繁接触;另一方面,他又在塌方事件上表现强硬,主动要求彻查。
是良心发现,还是更高明的伪装?
或者,他根本就是矛盾的一一既想用岳父的资源快速出政绩,又不想完全沦为利益集团的傀儡?
这种挣扎,刘宏年轻时也经历过。
那时候他在县里当副书记,分管城建。
一个老板想拿地,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他,承诺事成之后有重谢。
他犹豫了很久,最终拒绝了。
后来那块地给了另一家企业,开发得很成功。
很多年后,那个老板因行贿被判刑。刘宏在新闻上看到消息,出了一身冷汗。
如果当年他收了钱,现在坐在监狱里的可能就是他自己。
人在仕途,每天都面临选择。有些选择当时看没什么,但多年后回头看,那可能就是人生的分水岭。
许鸿涛现在,就站在这样的分水岭上。
手机响了,是秘书打来的。
“书记,省纪委有个电话会议,十分钟后开始。”
“好,我准备一下。”
刘宏收拾思绪,打开电脑。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脸上,显得他的表情格外凝重。
调查在推进,真相在慢慢浮出水面。但他有种预感,马店镇的塌方,可能只是冰山一角。水面之下,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。
而许鸿涛,会是揭开冰山的人,还是被冰山吞噬的人?
刘宏不知道答案。
他只知道,自己必须看清楚这一切。为了这座城市,也为了那些还在坚持原则的干部。
视频会议开始了。刘宏调整了一下耳机,专注地看向屏幕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。秋天就要过去,冬天即将来临。
06
蒋长生从县里回来,已经是三天后。
他直接来到刘宏办公室,风尘仆仆,眼圈发黑,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。刘宏给他倒了杯热茶,示意他坐下慢慢说。
“书记,情况比预想的复杂。”蒋长生喝了口茶,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。
“马店镇那段路的维修工程,确实有问题。审计初步核查,实际工程量只有预算的百分之七十左右,但资金全额拨付了。”
刘宏脸色沉下来,“差额去哪了?”
“还在追查。但资金流转经过了三个公司,最后有一部分流向省城。”蒋长生翻出一张资金流向图,“这里,鼎峰资本又出现了。”
又是鼎峰资本。
刘宏看着那张复杂的图表,眉头紧锁。吕德康担任顾问的公司,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关键节点的资金流中,这绝不是巧合。
“决策程序呢?谁拍的板?”
“县长办公会通过的,当时王县长主持。”蒋长生说,“但有个细节:宏达路桥最初不在备选企业名单里,是后来加进去的。”
“谁加的?”
“会议记录显示是‘分管领导建议’。当时的分管副县长,是唐承运。”
刘宏愣了一下。
唐承运?他一直以为唐承运和许鸿涛是对立的,怎么唐承运也会牵扯进来?
“唐承运解释了吗?”
“解释了。”蒋长生表情复杂,“他说当时是接到一个电话,市里一位老领导打招呼,说宏达路桥技术好,可以考虑。”
“哪个老领导?”
“他没明说,但暗示是交通系统的。”蒋长生顿了顿,“我侧面了解,唐承运有个表舅,在省交通厅工作,已经退休了。这位表舅,和吕德康关系不错。”
线索越来越乱,像一团乱麻。
刘宏站起身,在办公室里踱步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十点,窗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喇叭声。
“许鸿涛这几天在做什么?”
“他很忙。”蒋长生说,“一边处理塌方善后,一边推进物流枢纽的前期工作。但我观察到,他和肖建强的接触明显减少了。”
“减少到什么程度?”
“公开场合没有任何互动。
私下有没有联系不清楚,但至少表面疏远了。”蒋长生想了想,“而且许鸿涛在好几次会议上强调,今后的工程项目必须严格招投标,杜绝打招呼、递条子。”
刘宏停下脚步。
这又是许鸿涛让人看不懂的地方。如果他和肖建强真有利益关联,这时候应该尽力维护才对。主动疏远、强调规范,反而像是在划清界限。
“唐承运现在什么态度?”
“很焦虑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可能感觉到我们在调查,几次想找我汇报工作,都被我婉拒了。
他哥哥,唐承运副市长,也给我打过电话,旁敲侧击地问情况。”
刘宏走回办公桌前坐下。
他现在明白了唐承运的处境——当年可能迫于压力,为宏达路桥开了绿灯。现在事情可能败露,他既害怕担责任,又不敢说出背后的压力来源。
典型的夹缝中求生。
“吕德康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
“很安静。”蒋长生说,“退休生活规律,每天早上去公园打太极拳,下午在家看书。但上周,他去省城待了两天,说是看望老战友。”
“见了什么人?”
“这个还在查。但其中一天,鼎峰资本的总经理也去了省城,时间重合。”蒋长生说,“两人有没有见面,不清楚。”
刘宏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
脑中的信息太多,需要梳理。
吕德康、鼎峰资本、宏达路桥、唐承运、许鸿涛……这些人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网络。
网络的中心是什么?是钱,是权,还是别的什么?
“书记,有个情况我要单独汇报。”蒋长生的声音压得更低。
刘宏睁开眼睛,“你说。”
蒋长生走到门口,确认门关紧了,才走回来。
“我这次在县里,接触了一个老工程师。
他退休前在县交通局工作,参与了当年G327项目的地方协调。”蒋长生深吸一口气,“他说了一个从未对外公开的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G327项目在规划阶段,最初选择的线路不经过马店镇,而是走东边的河谷地带。”蒋长生说,“但后来线路改了,理由是马店镇有发展潜力。”
刘宏坐直身体,“谁主张改线的?”
“省里的专家论证会。
但老工程师记得,当时吕德康副厅长参加了那次会议,而且发言很积极。”蒋长生顿了顿,“改线后,多修了八公里隧道和两座大桥,造价增加了四点五个亿。”
“那段路,正好是宏达路桥中标的标段?”
“对。”蒋长生的声音很轻,“而且改线后,沿线有三千亩山地,从荒山变成了有开发价值的土地。”
刘宏感到后背发凉。
如果这个说法属实,那就不只是简单的利益输送了。这是利用重大工程项目,人为创造土地增值,为后续开发铺路。
而许鸿涛现在要搞的物流枢纽,核心区域正好是那三千亩山地。
巧合?还是精心设计的连续剧?
“那个老工程师,愿意作证吗?”
“他愿意,但要求保护他和家人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今年六十八岁,身体不好,儿子在宏达路桥上班。”
刘宏明白了。老工程师的儿子在对方手里,这就是他多年来保持沉默的原因。现在愿意说出来,可能是觉得时日无多,想留个清白。
“保护好他。”刘宏郑重地说,“必要的话,可以把他接到市里来。”
“我已经安排了。”
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。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位置,从办公桌移到书架上。那些整齐排列的书籍,记录着这个城市几十年的发展历程。
而今天发生的事情,也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。
只是不知道,这段历史会怎么写,写谁的名字,写什么样的故事。
“书记,接下来怎么办?”蒋长生问。
刘宏沉思了很久。
“两条线同时走。第一条,继续查马店镇维修工程的问题,这是突破口。第二条,悄悄收集G327项目的资料,特别是改线决策的过程记录。”
他顿了顿,“至于许鸿涛……我亲自跟他谈一次。”
“现在?”
“不,再等等。”刘宏说,“等他主动来找我。”
蒋长生有些不解,“他会来吗?”
“如果他是清白的,或者他想挣脱什么,就会来。”刘宏望着窗外,“如果他不来……”
后面的话没说完,但蒋长生听懂了。
如果许鸿涛不来,那就说明他选择了另一条路。那条路上有岳父铺好的轨道,有唾手可得的政绩,也有看不见的深渊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蒋长生起身,“那我先去安排。”
他离开后,刘宏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。
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,阳光明媚。但他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三十年的宦海生涯,他见过太多人沉浮,太多事反转。
但这一次,他特别希望自己猜错了。
希望许鸿涛只是个有抱负的年轻干部,希望那些蛛丝马迹只是巧合,希望这个城市能多一个真心为民的好县长。
希望总是美好的。
但现实往往残酷。
桌上的电话响了,是省里打来的,关于明年的重点项目申报。刘宏接起电话,语气如常地交流着。
窗外的梧桐树上,最后几片叶子在风中摇曳。
秋天就要过去了。
07
十一月初,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。
细密的雪粒在空中飞舞,落地即化,街道湿漉漉的。刘宏站在办公室窗前,望着这座被薄雪覆盖的城市,心中一片清明。
该找许鸿涛谈谈了。
过去两周,调查有了新进展。
马店镇维修工程的资金缺口基本查清,有二百一十万资金通过虚假合同转出,最终流入鼎峰资本关联账户。
而G327项目改线的决策记录,虽然年代久远,但还是找到了部分会议纪要。
纪要显示,吕德康在专家论证会上做了引导性发言。
他用的是“从长远发展考虑”“培育新的增长极”这样的官方语言,但效果很明显——多数专家最终支持了改线方案。
更关键的是,在改线确定后三个月,宏达路桥收购了马店镇沿线的一千二百亩山地。收购价很低,因为当时那里是交通不便的荒山。
两年后,G327通车,那些土地价值翻了十倍。
宏达路桥转手卖掉一部分,赚了八千多万。剩下的土地,现在还在他们手里。而许鸿涛的物流枢纽规划,正好需要那些土地。
一切都连起来了。
这是一个跨越多年的布局。吕德康利用职权改变线路,为女婿的政绩工程铺路,同时让关联企业低价囤地,等待升值。
如果物流枢纽建成,剩下的土地价值还会翻倍。
完美的利益闭环。
唯一的问题是:许鸿涛知道多少?他是参与者,还是被利用的棋子?
刘宏拿起电话,让秘书通知许鸿涛,下午三点来市委汇报物流枢纽的推进情况。他特意嘱咐,就县长一个人来,不要带随行人员。
下午两点五十分,许鸿涛准时到达。
他穿着深色羽绒服,肩膀上还有未化的雪粒。秘书带他进办公室时,刘宏正在看文件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刘书记。”许鸿涛微微欠身。
“坐。”刘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“外面雪大吧?”
“还好,刚开始下。”许鸿涛坐下,神情平静,但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公文包带子。
秘书端来两杯热茶,轻轻带上门。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渐渐在地面积起一层白色。
“物流枢纽的工作,推进得怎么样了?”刘宏开门见山。
“前期调研基本完成,规划方案在完善中。”许鸿涛从公文包里拿出材料,“这是最新的进展报告。”
刘宏接过,但没有马上看。
“马店镇塌方事件的调查,有什么结论?”
许鸿涛沉默了一下,“初步认定是工程质量问题。相关责任人已经停职,纪委在深入调查。”
“涉及哪些人?”
“县交通局分管副局长,工程股长,还有监理公司的负责人。”许鸿涛顿了顿,“宏达路桥方面,我们发了整改通知,要求全面自查。”
他的回答很官方,也很得体。
刘宏看着他年轻的脸,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:“你岳父身体还好吧?”
许鸿涛明显愣了一下。
“还……还好。谢谢书记关心。”
“退休生活还适应吗?我听说他有时还给企业当顾问?”
这个问题很直接,直接得让许鸿涛措手不及。他的脸色微微变了,手指握得更紧。
“是,有几家企业请他当顾问。主要是技术指导,发挥余热。”许鸿涛的声音还算平稳。
“哪几家企业?”刘宏追问。
许鸿涛沉默了。他看着刘宏,眼神复杂,有惊讶,有不解,还有一丝……慌乱。
“书记,您……”
“鼎峰资本,宏达路桥,还有一家规划设计公司。”刘宏替他说了,“这三家企业,都跟你的物流枢纽规划有关系。”
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。
窗外的雪无声飘落,覆盖了整个世界。室内暖气很足,但许鸿涛觉得后背发冷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刘宏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,推到许鸿涛面前。
“这是马店镇维修工程的资金流向图。这是G327项目改线的会议纪要。这是宏达路桥土地收购的时间线和价格记录。”
许鸿涛没有去看那些文件。
他的脸色苍白,嘴唇微微颤抖。许久,他才轻声说:“书记,您都知道了。”
“我知道一部分。”刘宏的语气很平静,“但我想听你说。从头说。”
许鸿涛低下头,双手捂住脸。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,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释放。
过了大概一分钟,他抬起头,眼睛发红。
“我岳父……他确实为我铺了路。”许鸿涛的声音沙哑,“但我一开始不知道。真的,我不知道。”
刘宏没有打断,静静听着。
“我和雯静结婚时,岳父已经退休了。他对我很好,像对亲生儿子一样。”许鸿涛慢慢说着,“我来县里之前,他找我深谈过一次。”
“谈什么?”
“谈怎么打开工作局面。
他说,新官上任要有新思路,但新思路不能凭空想象。”许鸿涛苦笑,“他给了我很多资料,包括G327项目的总结报告,包括全省物流产业的调研。”
“所以你的方案,是他指导的?”
“部分是。
但更多的是我自己思考的结果。”许鸿涛抬起头,眼神真诚,“书记,我承认我用了岳父的资源,用了他的经验。
但那个方案本身,是我和团队反复论证的。
我想做事,真的想为老百姓做点事。”
刘宏看着他,“那你知不知道,你物流枢纽要用的地,是宏达路桥多年前低价囤的?”
许鸿涛沉默了。
这一次的沉默很长。窗外的雪渐渐变小,阳光从云层缝隙透出来,在雪地上投下金色的光斑。
“我知道。”许鸿涛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“但我以为那是正常的商业行为。岳父说,那些地荒着也是荒着,宏达提前布局,是有远见。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,宏达能拿到那些地,是因为G327改了线路?而改线,是你岳父推动的?”
许鸿涛猛地抬起头,眼睛瞪大。
“不……这不可能。”他的声音在颤抖,“岳父说,改线是专家集体的决策,是为了更好的发展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。因为从刘宏的眼神里,他看到了答案。
那个他一直尊敬、一直感激的岳父,那个他以为只是经验丰富的老干部,可能做了一些他无法想象的事。
“书记,我……”许鸿涛的声音哽咽了。
刘宏叹了口气。
他相信许鸿涛的部分话。这个年轻人有抱负,有能力,也确实想做事。但他太天真,以为可以借用岳父的资源而不沾污垢。
他不知道,有些路一旦走上去,就回不了头。
“现在你有什么打算?”刘宏问。
许鸿涛擦了下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
“我会配合调查。该承担的责任,我承担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物流枢纽的工作,能不能继续?这是县里发展的机会,跟个人恩怨无关。”
“如果继续,那些土地怎么解决?按市场价从宏达手里收购?那要多花多少钱?”
“我可以调整规划,避开那些地块。”许鸿涛说,“虽然会增加成本,增加难度,但能保证清白。”
刘宏看着他年轻而坚定的脸,心中感慨。
这个年轻人,在知道真相后,第一反应不是逃避,而是面对。虽然他的选择可能很艰难,虽然前路可能很坎坷,但他选择了正确的方向。
“许鸿涛。”刘宏郑重地说,“我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许鸿涛抬起头,眼中重新燃起希望。
“第一,全面配合调查,把事情说清楚。
第二,物流枢纽规划重新论证,必须公开透明,所有环节经得起检验。
第三,”刘宏停顿了一下,“和你岳父保持距离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刘宏站起身,走到窗前,“你要做好准备。接下来的调查,可能会牵扯出很多人,很多事。你的工作,你的家庭,都会受到影响。”
许鸿涛也站起来,“书记,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做好了准备。”
刘宏转过身,看着他。
雪停了,阳光照进办公室,明亮而温暖。许鸿涛站在光影中,虽然脸色苍白,但眼神清澈,脊梁挺直。
这个年轻人,也许真的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。
“回去吧。”刘宏说,“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。市委这边,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。”
“谢谢书记。”许鸿涛深深鞠躬。
他离开时,脚步有些沉重,但很坚定。门轻轻关上,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。
刘宏走到办公桌前,看着那些摊开的文件。
他知道,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平静。吕德康、肖建强、唐承运……这些人都会卷入旋涡。而许鸿涛,将是旋涡的中心。
但他相信,这个年轻人能挺过来。
因为真正的成长,不是在顺境中高歌猛进,而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,依然选择坚守内心的原则。
窗外的雪开始融化,水滴从屋檐落下,滴滴答答。
冬天来了,但春天终会到来。
08
调查在有序推进,但比预想的要困难。
吕德康否认所有指控,声称自己只是正常履职,从未谋取私利。肖建强则把一切都推给公司高管,说自己只管战略,不问具体业务。
最棘手的是唐承运。
他在接受询问时情绪崩溃,哭诉自己当年压力有多大——市里老领导打招呼,县里主要领导默许,他一个常务副县长能怎么办?
“我只是个执行者啊!”唐承运红着眼睛说。
蒋长生把情况汇报给刘宏时,眉头紧锁。
“书记,现在证据链不完整。虽然资金流向很清楚,但要证明吕德康主观上有故意,很难。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,很多当事人记不清了。”
刘宏站在地图前,看着G327那条蜿蜒的线。
“那个老工程师呢?他怎么说?”
“他愿意作证,但只能证明吕德康在会议上积极主张改线,不能证明有其他意图。”蒋长生说,“而且他的证言,对方律师可以轻易质疑——毕竟他儿子在宏达上班。”
办公室里暖气很足,但气氛凝重。
刘宏知道,这种案子最难的就是主观故意的认定。吕德康完全可以说,自己改线是为了地方发展,土地升值是市场行为,跟自己无关。
至于宏达低价囤地,那是企业商业判断,他一个副厅长怎么可能干预?
完美的防御。
“许鸿涛那边怎么样?”刘宏问。
“他提交了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,承认用了岳父的资源,但否认知情利益输送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还主动提出,愿意调整物流枢纽规划,避开宏达持有的地块。”
“调整方案做好了吗?”
“在做。
但难度很大。”蒋长生翻着笔记本,“避开那些地块,意味着要重新选址,重新设计路网,成本至少增加百分之三十。
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,明年开春就要动工。”
他知道许鸿涛面临的压力。一方面要配合调查,一方面要推进工作,还要面对县里各种猜测和议论。年轻县长最近瘦了很多,但每次开会,依然精神饱满。
这是个有韧性的干部。
“书记,有件事我想请示。”蒋长生犹豫了一下。
“你说。”
“唐承运的哥哥,唐承运副市长,昨天找我了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说他弟弟当年确实有苦衷,希望组织能考虑从轻处理。
作为交换,他愿意提供一些……其他情况。”
刘宏抬起头,“什么情况?”
“关于吕德康退休前,紧急推动的几个项目。”蒋长生压低声音,“唐副市长说,当时省里风向有变,吕德康可能听到什么风声,想在退休前把事情定下来。”
“哪些项目?”
“除了G327,还有两个高速公路连接线项目。
都是吕德康分管,都是宏达路桥参与。”蒋长生说,“唐副市长暗示,这些项目背后,可能牵扯到更高层的人。”
刘宏心中一凛。
如果真是这样,那就不只是吕德康个人的问题了。可能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,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。
而这个网络,现在可能还在运转。
“告诉他,如实反映情况,组织会公正处理。”刘宏说,“但不要搞交换,那是原则问题。”
蒋长生离开后,刘宏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很晚。
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,车流如织。这座他工作了十几年的城市,每天都在变化,每天都有新的故事。
而他今天面对的,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。
一个退休副厅长,一个企业家,一个年轻县长,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手。
他们在时代的浪潮中,做出了各自的选择。
有的选择坚守,有的选择妥协,有的可能越过了红线。
现在,是清算的时候了。
但清算不是为了惩罚,而是为了警醒。让后来者知道,有些路不能走,有些底线不能碰。
桌上的电话响了,是省纪委的一位老同事。
“老刘,你们那个案子,我听说了。”对方的声音很严肃,“情况可能比你想的复杂。省里也在关注,你要把握好分寸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刘宏说,“我们会依法依规处理。”
挂掉电话,刘宏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
这个案子,已经不仅仅是县里的案子,也不仅仅是市里的案子。它可能牵扯到更多人,更多事。每一步都要走稳,每一个决定都要慎重。
深夜十一点,刘宏离开办公室。
司机在楼下等着,见他出来,赶紧打开车门。车子驶出大院,街道空旷,路灯投下昏黄的光。
刘宏靠在座椅上,闭上眼睛。但脑中思绪纷飞,无法平静。
他在想许鸿涛。那个年轻人现在在做什么?是在修改规划方案,还是在反思自己的选择?他的家庭呢?妻子知道父亲的事吗?婚姻会受影响吗?
还有吕德康。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副厅长,现在是什么心情?是后悔,是恐惧,还是依然觉得自己没错?
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。
而刘宏要做的,是把这些故事拼凑起来,还原真相。这个过程很痛苦,但必须做。
因为真相,是对历史负责,也是对未来负责。
车子停在小区门口。刘宏下车,对司机说:“明天不用来接我,我坐地铁去上班。”
“书记,这……”
“我想走走。”刘宏摆摆手。
他走进小区,踩着积雪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雪地上移动。
到家时,妻子还没睡,在客厅看书。
“怎么这么晚?”妻子起身接过他的外套。
“有点事。”刘宏在沙发上坐下,感觉很疲惫。
妻子给他倒了杯热水,坐在旁边,“是许鸿涛那个案子?”
刘宏点点头。
“我听说,那个年轻人不错。”妻子轻声说,“文化馆的小吕,就是他妻子,最近请了长假,说是家里有事。”
一个家庭的命运,可能因为这个案子而改变。这不是他想要的,但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。
“睡吧,明天还要上班。”妻子说。
刘宏洗漱完,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他看着天花板,脑中反复思考案件的每一个细节。
证据,证言,时间线,动机……
凌晨两点,他突然坐起来,打开台灯,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问题:第一,吕德康为什么选择在退休前急推那几个项目?
第二,宏达路桥的扩张资金,到底从哪里来?
第三,许鸿涛在其中,到底扮演什么角色?
这三个问题,可能是破局的关键。
刘宏合上笔记本,重新躺下。这一次,他很快睡着了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,纷纷扬扬,覆盖了所有的痕迹。
但真相,终会浮现。
09
三天后,唐承运副市长提供的线索有了突破。
蒋长生调查发现,吕德康退休前半年,省交通厅内部有过一次审计抽查。虽然抽查结果没有公开,但当时有传言,说几个重点项目可能有问题。
而吕德康紧急推动的那几个项目,都在审计清单上。
“他可能是想造成既成事实。”蒋长生分析,“项目一旦开工,资金一旦拨付,再要追究就难了。”
刘宏点点头,这个动机说得通。
但还有一个问题:吕德康为什么这么有把握,项目一定能通过?评审专家,招标流程,资金审批…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。
除非,他在每个环节都有人。
“宏达路桥的扩张资金,查清楚了吗?”刘宏问。
“基本清楚了。”蒋长生拿出一份报告,“有三个来源:一是G327项目的利润,二是银行贷款,三是鼎峰资本的投资。
但鼎峰资本的钱从哪里来,还在查。”
刘宏翻看报告,目光停留在一笔转账记录上。
那是五年前,鼎峰资本向宏达路桥注资五千万。转账方是一家海外公司,注册地在开曼群岛。
“这个海外公司,能查到实际控制人吗?”
“很难。但汇款路径显示,资金最初来自香港的一个账户。”蒋长生说,“而这个账户,和一个内陆官员的亲属有关。”
“谁的亲属?”
蒋长生沉默了一下,“原省委某领导的侄子。”
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。
如果这个线索属实,那案子就完全升级了。从县市层面的问题,变成了省级层面的问题。牵扯的人更多,背景更复杂。
刘宏感到一阵头疼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“这个线索,核实了吗?”
“还在核实。但汇款记录是真实的,银行方面可以提供证明。”蒋长生说,“书记,我觉得……这个案子,可能该移交给省里了。”
刘宏没有马上回答。
他在权衡。移交给省里,是符合程序的。但省里接手后,会怎么处理?是深挖到底,还是适可而止?那些可能牵扯到的人,会不会施加压力?
更重要的是,许鸿涛怎么办?
如果案子升级,许鸿涛的处境会更艰难。他的岳父可能面临严重指控,他的家庭可能破碎,他的仕途可能终结。
但如果不移交,市里的权限和能力有限,可能查不清楚。
“再给我两天时间。”刘宏最终说,“我要和许鸿涛再谈一次。”
蒋长生点点头,“好。我继续整理材料。”
下午,许鸿涛再次来到市委。
这一次,他看起来更加憔悴,眼袋很深,但眼神依然清澈。刘宏让秘书泡了茶,关上门,两人相对而坐。
“规划调整得怎么样了?”刘宏问。
“基本完成了。”许鸿涛从包里拿出新方案,“避开宏达的地块,重新选了三个备选地址。成本确实增加了,但可以分期实施。”
刘宏翻看方案,做得很细致,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。
“你岳父的事,你知道多少?”
许鸿涛放下茶杯,双手握在一起。
“这些天,我想了很多。”他慢慢说,“我和雯静也谈了几次。她一直哭,说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。但我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告诉她了。”
“她什么反应?”
“她开始不相信,后来沉默了。”许鸿涛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昨天,她回省城了,说要和父亲好好谈谈。”
刘宏叹了口气。清官难断家务事,更何况是这种事。
“许鸿涛,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,你要如实回答。”刘宏严肃地说。
“您问。”
“第一,你知不知道鼎峰资本和宏达路桥的关系?”
许鸿涛摇头,“之前不知道。岳父只说那是他担任顾问的公司,做投资的。我没细问。”
“第二,你物流枢纽的规划,有没有人暗示你要用特定的地块?”
“没有。岳父给过建议,说马店镇那边有发展潜力。但我做规划时,是出于专业考虑。”许鸿涛顿了顿,“不过现在回想,他可能是在引导。”
“第三,”刘宏看着他的眼睛,“如果调查继续深入,可能牵扯出更多人,包括省里的领导。你会怎么做?”
许鸿涛沉默了很久。
窗外的阳光很亮,照在他脸上,能看到细密的汗珠。他的喉结动了动,最终开口:“我会配合调查,如实说明我知道的一切。”
“即使这可能毁掉你的家庭,你的前途?”
“家庭……”许鸿涛苦笑,“已经毁了。至于前途,如果我的前途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,那不要也罢。”
刘宏深深地看着他。
这个年轻人,在经历痛苦挣扎后,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。这条路可能让他失去一切,但他依然选择了。
“许鸿涛,你是个好干部。”刘宏轻声说。
许鸿涛的眼睛红了,“谢谢书记。但我……我不是好丈夫,也不是好女婿。我太天真,太急于求成,才会陷入这样的局面。”
“年轻人都会犯错。重要的是,知道错了之后怎么做。”
两人又谈了一个小时。许鸿涛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,包括岳父给他的建议,包括和肖建强的接触,包括自己的反思。
离开时,他的脚步很沉重,但脊梁挺直。
刘宏站在窗前,看着他走出大楼,坐上县里的车,消失在街道尽头。
这个年轻人,也许真的能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干部。但前提是,他要先渡过眼前的难关。
桌上的电话响了,是省纪委打来的。
“刘书记,关于吕德康的案子,省里决定成立联合调查组。明天上午,请你和蒋长生同志来省里开会。”
“好的,我们准时到。”
挂掉电话,刘宏知道,最后的时刻到了。
这个案子将不再由市里主导,而是由省里接管。调查会更深入,牵扯会更广,结果也会更严重。
但这就是现实。
有些人,有些事,必须面对应有的结局。
晚上,刘宏很晚才回家。妻子已经睡了,他在书房坐了很久,最后写了一封信。
信是写给许鸿涛的,但没打算马上寄出。他想等案子有结果后,再决定要不要给这个年轻人。
信的最后一段,他这样写:“仕途很长,但人生更长。
一时的得失不算什么,重要的是走得正,行得稳。
你还年轻,还有机会。
记住今天的教训,但不要被它击垮。
这个国家需要想做事、能做事、敢做事的干部。
我希望,你依然是其中一个。”
写完,他把信装进信封,锁进抽屉。
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,只有零星灯火。刘宏关上灯,走进卧室。
明天,将是新的一天。
也是这个案子,最关键的一天。
10
省纪委的联合调查组效率很高。
一个月后,初步结论出来了:吕德康涉嫌滥用职权,为特定企业谋取利益,涉及金额巨大,移送司法机关处理。
肖建强涉嫌行贿、围标等多项罪名,被依法逮捕。
唐承运因主动交代问题,配合调查,免于刑事起诉,但受到党纪政纪处分,调离原岗位。
至于许鸿涛,经过调查,认定他确实不知情,但存在不当使用岳父资源的问题。给予诫勉谈话,调离县长岗位,降级使用。
宣布决定的那天,刘宏把许鸿涛叫到办公室。
年轻县长瘦了一大圈,但精神还好。他平静地接受了决定,没有辩解,没有抱怨。
“有什么打算?”刘宏问。
“服从组织安排。”许鸿涛说,“去哪里都行,做什么都行。我想从头开始,踏踏实实干点事。”
刘宏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,递给他。
“这是我一个月前写的,现在给你。不是以市委书记的身份,是以一个老同志的身份。”
许鸿涛接过信,眼眶发红。
“谢谢书记。”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刘宏说,“你的物流枢纽规划,市里研究过了。虽然你不能继续负责,但这个思路是对的。市里会成立专班,继续推进。”
许鸿涛点点头,“太好了。这个规划,真的对县里发展有好处。”
两人又聊了一会儿。许鸿涛说起未来的想法,说起妻子的决定——她选择和父亲划清界限,但会经常去探望。说起自己的反思,说起对基层工作的新认识。
他成熟了很多。
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县长,而是一个经历过风雨,更加沉稳的干部。
离开时,许鸿涛在门口停下,转过身。
“书记,我有个请求。”
“无论去哪里,我想从最基层干起。街道,乡镇,哪里都行。”许鸿涛说,“我想重新学习,重新认识这片土地。”
刘宏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记下了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刘宏走到窗前,看着许鸿涛走出大楼。这一次,他没有坐车,而是步行离开,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很坚定。
雪已经化了,春天快来了。
蒋长生走进来,手里拿着最终的报告。
“书记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“不,”刘宏摇摇头,“是刚刚开始。”
“开始?”
“对。”刘宏转过身,“许鸿涛的重新开始,县里物流枢纽的开始,还有……我们工作的新开始。”
蒋长生明白了。
这个案子结束了,但生活还在继续,工作还在继续。
那些暴露出的问题,需要整改;那些受影响的干部,需要关怀;那些未完成的事业,需要继续。
“对了,吕德康的案子,开庭时间定了吗?”
“下个月。”蒋长生说,“他全部认罪,没有辩解。律师说,他最后的要求是,不要牵连其他人。”
刘宏沉默了片刻。
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副厅长,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收场。是他的选择,也是时代的必然。
“许鸿涛会去旁听吗?”
“应该会。毕竟是他岳父。”蒋长生说,“不过他妻子可能不会去,听说情绪还没平复。”
刘宏叹了口气。家庭的创伤,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。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。
这是官场的残酷,也是人生的真相。
下午,刘宏去市委党校讲课。主题是“年轻干部的成长与修养”。台下坐着近百名年轻干部,个个精神饱满,眼神充满期待。
刘宏讲了自己的经历,讲了见过的人和事,也讲了最近的这个案子——当然隐去了具体名字和细节。
最后,他说:“仕途是一条很长的路。
路上有鲜花,也有荆棘;有掌声,也有陷阱。
走得快固然好,但走得稳更重要。
什么是稳?就是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,每一个决定都对得起良心。”
台下鸦雀无声。
“你们都很年轻,都有很好的前途。但请记住:权力是人民赋予的,资源是公共所有的。用权力谋私利,用资源做人情,最终都会付出代价。”
“这个代价,可能是你的前途,可能是你的自由,也可能是你的家庭。”
“所以,请珍惜手中的权力,珍惜肩上的责任,珍惜人民的信任。走得正,行得稳,才能走得远。”
掌声响起来,持久而热烈。
讲课结束,几个年轻干部围上来提问。刘宏耐心解答,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,想起了许鸿涛,想起了很多他见过的干部。
一代又一代,前赴后继。
有的人走偏了,有的人走稳了。但无论如何,这条路上永远不缺行走的人。
回到办公室,秘书送来一份文件:关于许鸿涛的新任职通知。他被安排到市里最偏远的云山镇,担任党委副书记(正科级)。
降了两级,从县长变成镇党委副书记。
但许鸿涛接受了,而且很快就要去报到。
刘宏在文件上签了字。他知道,这对许鸿涛来说是好事。远离纷扰,从基层重新开始,也许能找到真正的自己。
窗外,夕阳西下,天空染成金红色。
一天又要过去了。但明天,太阳照常升起,工作照常继续。
刘宏收拾好公文包,准备下班。走到门口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。
墙上挂着一幅字:“实事求是”。
这是他的座右铭,也是他一生的追求。
门轻轻关上,走廊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。
这个关于书记、县长、岳父的故事,到此告一段落。但生活还在继续,新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。
而刘宏知道,自己的责任,就是让这些故事,尽可能走向光明的方向。
春天,真的快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