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1年4月25日深夜,上海法租界霞飞路。
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梧桐叶,街道上偶尔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。一个身穿深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撑着油纸伞,不紧不慢地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。路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,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面孔——普通到扔进人群里立刻就会消失不见。
这个人就是吴克坚。
此刻,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,但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。就在一个小时前,他接到了一个足以摧毁整个中共地下组织的噩耗: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,并且已经叛变。
顾顺章,这个名字在中共特科系统里如雷贯耳。他不仅是特科的实际负责人,更掌握着几乎所有在上海的中共中央领导人的住址、联络方式,以及遍布全国的地下党组织名单。如果这些情报落入国民党手中,后果不堪设想。
吴克坚转过街角,来到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建筑前。他轻轻敲了三下门,停顿两秒,又敲了两下。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。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条缝,露出一张警惕的脸。
“老吴,你怎么这个时候来?”开门的是特科的联络员小陈,声音里带着不安。
吴克坚快速闪身进门,反手关上:“紧急情况,周副主席在吗?”
“在楼上。”小陈压低声音,“刚才有好几拨人来找他,看起来都很急。”
吴克坚三步并作两步上楼。推开房门,只见周恩来正伏案疾书,旁边站着陈云和康生。房间里烟雾缭绕,显然他们已经在这里商议了很久。
“恩来同志。”吴克坚走上前。
周恩来抬起头,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:“克坚,你来得正好。顾顺章的事你知道了?”
“刚接到密电。”吴克坚点头,“武汉那边传来的消息可靠吗?”
“千真万确。”陈云接过话,“我们在国民党中统的内线冒死送出的情报。顾顺章不仅叛变了,还主动要求立即来上海‘戴罪立功’。蒋介石已经下令,由特务头子徐恩曾亲自护送他连夜赶来。”
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。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——他们最多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。
“必须立即转移。”康生焦急地说,“所有顾顺章知道的人员和机关,一个都不能留。”
“问题是,”周恩来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前,“顾顺章知道的太多了。中央所有领导同志的住址,各省市特科的联络点,还有我们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所有钉子…这个名单,至少有上千人。”
吴克坚心头一沉。上千人,遍布全国各地,要在十几个小时内全部通知转移,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“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。”周恩来转过身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“顾顺章手里有一份特别名单,上面记录着我们打入国民党军政要害部门的二十三名核心内线。这份名单他一直随身携带,现在肯定已经落入敌人手中。”
“二十三个人…”陈云倒吸一口凉气,“这些可都是我们花了多年心血才安插进去的。”
“其中就包括在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老许,在上海警备司令部的老张,还有在江苏省政府的老王。”周恩来一个个数着,“这些同志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情报,更是我们未来解放上海的关键棋子。”
吴克坚脑海中飞速转动。他太清楚这些内线的价值了——老许,化名许建平,已经做到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科长;老张,化名张文彬,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作战处的参谋;老王,化名王志远,在江苏省政府财政厅任职。这些人平时深度潜伏,只在关键时刻才会启用。一旦暴露,不仅他们性命难保,更会让党组织失去最重要的情报来源。
“必须抢在敌人行动之前,把这份名单销毁。”吴克坚突然开口。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销毁?”康生皱眉,“名单在顾顺章手里,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徐恩曾手上,怎么销毁?”
吴克坚深吸一口气:“我有个计划,但需要冒很大的风险。”
他走到桌前,拿起铅笔在纸上快速画了一个简图:“根据我们的情报,徐恩曾这次来上海,会先到法租界的法国领事馆,然后才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。从武汉到上海,最快也要明天清晨才能到。如果顾顺章真的把名单交给了徐恩曾,那么今晚名单一定在徐恩曾的住处。”
“你是说…”周恩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。
“潜入徐恩曾的住处,销毁名单。”吴克坚斩钉截铁地说。
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。徐恩曾是国民党中统的二号人物,他的住处必然戒备森严。潜入那里,无异于虎口拔牙。
“太危险了。”陈云摇头,“徐恩曾的公馆至少有二十个特务守卫,还有警犬。你进去容易,出来难。”
“但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吴克坚看向周恩来,“恩来同志,给我两个小时。如果我没回来,你们立即启动紧急预案,转移所有人员。”
周恩来沉默良久,终于点了点头:“需要什么支援?”
“我需要老钱的帮助。”吴克坚说的老钱,是特科在法租界巡捕房的内线,“让他帮我弄一套巡捕的制服,还有今晚法租界的巡逻路线图。”
“还需要什么?”
吴克坚想了想:“一支勃朗宁手枪,两个弹匣。还有…一小瓶汽油。”
02
一个小时后,吴克坚已经换上了法租界巡捕的制服。深蓝色的呢子制服,铜扣闪闪发亮,腰间别着警棍,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巡捕。
老钱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汉子,在法租界巡捕房当了十年的巡长。他递给吴克坚一张手绘的地图:“徐恩曾住在贝当路127号,是一栋三层的花园洋房。我画了详细的布局图,你看看。”
吴克坚仔细研究着地图。洋房坐北朝南,前后都有花园,周围是两米高的围墙。正门有两个特务把守,后门也有一个。二楼是徐恩曾的卧室和书房,三楼是客房。
“今晚的巡逻路线我已经安排好了。”老钱压低声音,“十一点到十二点,贝当路那一段正好是巡逻空档期。但你最多只有四十分钟,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出来。”
“明白。”吴克坚把地图收好,“如果我出不来…”
“别说这种话。”老钱打断他,“你一定要活着出来。我在路口等你。”
夜色更深了。细雨已经停了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。吴克坚骑着巡捕房的自行车,不紧不慢地向贝当路驶去。路上偶尔能看到几个行人,大多是刚从舞厅出来的富商和交际花。
十点五十分,吴克坚到达贝当路。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,装作例行巡逻的样子,慢慢向127号走去。
洋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。透过铁门,可以看到一楼客厅还亮着灯,隐约有人影晃动。吴克坚绕到后门,果然看到一个特务靠在门框上抽烟。
他整理了一下制服,大摇大摆地走过去:“喂,这里禁止吸烟!”
特务一愣,看到是巡捕制服,态度立刻软了下来:“长官,我就抽一根,马上掐灭。”
“你们这是什么人家?”吴克坚装作不经意地问,“大晚上的还这么多人。”
“政府的人。”特务含糊其辞,“长官,您忙您的,我这就把烟掐了。”
吴克坚点点头,继续往前走。走出二十米后,他突然转身,快步走回。特务还没反应过来,吴克坚已经到了他身后,手起刀落,特务应声倒地。
吴克坚迅速把昏迷的特务拖进花园的灌木丛中,然后翻墙进入院子。院子里很安静,只有不远处传来两声狗叫。他贴着墙根,慢慢向主楼靠近。
一楼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,透过缝隙,吴克坚看到里面坐着四五个人,正在打麻将。其中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,正是徐恩曾。
吴克坚心中盘算:徐恩曾在一楼,那么重要的文件很可能在二楼的书房。他绕到侧面,发现二楼有个阳台,阳台的门虚掩着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抓住排水管,灵活地爬上二楼。推开阳台门,里面是一间书房。书桌上堆满了文件,墙上挂着蒋介石的照片。
吴克坚快速搜寻着。书桌的抽屉都上了锁,他用随身携带的细铁丝捅开锁,一个个翻找。第三个抽屉里,他找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,上面用红笔写着“绝密”两个字。
打开信封,里面果然是那份要命的名单。二十三个名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,每个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化名、职务和住址。吴克坚的手微微颤抖——这些都是党的宝贵财富,是用无数心血和牺牲换来的。
就在这时,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“我上去拿点东西。”是徐恩曾的声音。
吴克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。他迅速掏出那瓶汽油,倒在名单上,然后划着火柴。名单瞬间燃烧起来,火苗跳跃着,很快就把纸张烧成了灰烬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。吴克坚扑灭火苗,转身就要从阳台逃走。就在这时,书房的门被推开了。
徐恩曾站在门口,看到房间里的吴克坚,先是一愣,随即大喊:“有刺客!来人!”
吴克坚毫不犹豫,掏出手枪对着徐恩曾就是一枪。徐恩曾反应很快,立即向旁边扑倒,子弹打在门框上,木屑飞溅。
“抓刺客!”徐恩曾在地上连滚带爬,“快来人!”
楼下立刻乱成一团,十几个特务冲上楼来。吴克坚转身跳出阳台,落地时崴了一下脚,钻心的疼痛袭来。但他顾不上这些,一瘸一拐地向围墙跑去。
“砰砰砰!”身后枪声大作,子弹在他周围呼啸而过。
吴克坚咬着牙翻过围墙,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。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,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。就在这时,一辆黄包车突然停在他面前。
“快上车!”车夫压低声音。
吴克坚一眼认出,这是特科的另一个同志老李。他二话不说跳上车,老李拼命蹬着车,向法租界深处驶去。
身后的枪声渐渐远了。吴克坚靠在车上,大口喘着气。他的制服已经被冷汗浸透,脚踝传来阵阵剧痛。
“名单销毁了吗?”老李一边蹬车一边问。
“销毁了。”吴克坚虚弱地说,“二十三个同志,安全了。”
03
第二天清晨,上海滩还笼罩在薄雾中。
周恩来的临时指挥部里,气氛凝重。一夜之间,上海地下党组织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转移。三百多名党员干部,四十多个联络点,全部在天亮之前完成了转移。
“克坚,你的脚怎么样?”周恩来关切地问。吴克坚的脚踝包着纱布,明显肿了起来。
“皮外伤,不碍事。”吴克坚摆摆手,“倒是顾顺章那边,有什么新消息吗?”
陈云拿出一份刚收到的情报:“今天凌晨四点,顾顺章在徐恩曾的陪同下到达上海。他们直接去了国民党上海市党部,据说顾顺章当场就供出了一百多个地址。”
“但是,”康生接过话,“当特务们按照地址去抓人时,全部扑空了。房东都说,租客昨晚连夜搬走了。”
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。这意味着紧急转移行动成功了。
“不过,”周恩来的表情依然严肃,“我们不能掉以轻心。顾顺章对我们太了解了,他一定还会想出其他办法来对付我们。”
果然,周恩来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。
三天后,吴克坚接到紧急情报:顾顺章向国民党献出了一个更毒辣的计策——利用他对特科的了解,伪造中共中央的指令,诱骗还没有转移的地下党员自投罗网。
“这个叛徒!”陈云愤怒地拍着桌子,“他比敌人还要可恨!”
“愤怒解决不了问题。”周恩来冷静地说,“我们必须想办法应对。克坚,你对特科最了解,有什么建议?”
吴克坚沉思片刻:“顾顺章最大的武器就是他对我们的了解。但这也可能成为他最大的弱点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顾顺章太自信了,他以为自己了解我们的一切。”吴克坚缓缓说道,“但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叛变之前,我们已经制定了应急预案。所有的联络暗号、接头地点、通讯密码,都有备用方案。”
“你是说…”
“对,立即启用B计划。”吴克坚站起身,“所有的联络方式全部更换,让顾顺章的那些knowledge瞬间作废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里,中共地下组织进行了一次彻底的“换血”。所有的联络暗号都换了新的,接头地点全部转移,甚至连一些同志的化名都改了。
与此同时,吴克坚还布置了一个更大胆的计划。
“我们要‘钓鱼’。”在一次秘密会议上,吴克坚提出了这个想法,“既然顾顺章要伪造我们的指令,那我们就将计就计。”
具体的计划是这样的:特科故意泄露一些假情报,让顾顺章以为掌握了中共的新动向。然后,当国民党特务按照这些假情报行动时,反而会暴露他们自己的位置和意图。
“这太冒险了。”康生担心地说,“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?”
“所以要格外小心。”吴克坚拿出一张地图,“我选了三个地点作为‘诱饵’。表面上看是我们的联络点,实际上都是我们的监视点。只要敌人一出现,我们就能掌握他们的动向。”
计划很快就见效了。一周后,国民党特务果然上钩,派出三队人马同时行动,结果全部扑空不说,反而让特科掌握了他们的人员配置和行动规律。
但吴克坚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胜利。顾顺章叛变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,很多优秀的同志因此牺牲,更多的地下工作不得不从头开始。
一个月后的深夜,吴克坚独自站在黄浦江边。
江水滔滔,货船的汽笛声在夜空中回荡。他想起了那些因为顾顺章叛变而牺牲的同志——有些人他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,只知道代号。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,成为了无名的英雄。
“老吴。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吴克坚回头,是周恩来。
“恩来同志,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?”
“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周恩来走到他身边,“在想什么?”
“在想那些牺牲的同志。”吴克坚看着江面,“如果我那晚行动再快一点,也许能救更多的人。”
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周恩来拍拍他的肩膀,“那份名单上的二十三个同志,现在都安全。他们将来会为革命发挥更大的作用。”
“可是顾顺章…”
“顾顺章的叛变,给我们上了血的一课。”周恩来的声音很沉重,“但这也让我们的队伍更加纯洁,更加坚强。克坚,革命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。”
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。
“中央决定了,”周恩来突然说,“让你去苏联学习一段时间。”
吴克坚一愣:“现在?上海的工作…”
“上海的工作会有人接手。”周恩来看着他,“顾顺章叛变后,敌人对你恨之入骨。你在上海太危险了,需要暂时离开。而且,到苏联学习,对你将来的工作会有帮助。”
吴克坚明白,这是组织对他的保护,也是对他的培养。
“什么时候走?”
“下周。”周恩来递给他一个信封,“这是你的新身份,从现在开始,你叫陈明。”
04
1932年春天,吴克坚踏上了前往苏联的轮船。
站在甲板上,看着上海的渐渐消失在晨雾中,他的心情很复杂。这座城市见证了他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岁月,也埋葬了许多战友的英魂。
“陈先生,该回舱了。”身后传来船员的声音。
吴克坚——现在应该叫陈明——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远去的上海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,但他相信,总有一天,红旗会插遍这片土地。
在莫斯科的列宁学院,吴克坚如饥似渴地学习着。马列主义理论、国际共运史、军事战略、情报工作…每一门课程他都认真对待。他知道,这些知识将来都会派上用场。
学习期间,他经常想起在上海的日子,想起那个雨夜的生死行动。有一次,苏联教官在讲授情报工作时,特别提到了顾顺章叛变事件。
“这是国际共运史上最严重的叛变事件之一。”教官说,“但中国同志的应对非常出色,特别是那个销毁名单的行动,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应急处置。”
坐在台下的吴克坚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记着笔记。没有人知道,那个冒死销毁名单的人,就是他。
1938年,在苏联学习了六年的吴克坚接到指示:立即回国,参加抗日工作。
临行前,他特意去了一趟莫斯科红场。站在列宁墓前,他默默地说:“列宁同志,我要回去了。中国正在遭受侵略,需要每一个共产党人站出来。我发誓,一定会把革命进行到底。”
回国后的吴克坚,被派往武汉,担任长江局副秘书长和《新华日报》总编辑。这是另一个战场,虽然没有枪林弹雨,但同样凶险。
在国民党统治区办报,每一期都要与审查官斗智斗勇。吴克坚运用在特科工作时练就的本领,巧妙地传播着抗日主张和进步思想。
有一次,国民党当局要求删除一篇揭露日军暴行的文章。吴克坚表面答应,但在排版时故意留下了标题和第一段,让读者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审查官发现后大发雷霆,但报纸已经印出去了。
“你这是在玩火!”国民党宣传部的官员警告他。
“我只是在办报。”吴克坚不卑不亢地回答,“揭露日军暴行,难道不是抗日吗?”
对方无言以对。
05
1946年,抗战胜利后,吴克坚又接到了新的任务:前往上海,重建地下情报网。
这次回到上海,物是人非。法租界已经被收回,改称第一区。昔日的战友,有的牺牲了,有的转移了,能联系上的寥寥无几。
但吴克坚没有气馁。他化名吴明,以商人的身份作掩护,开始了艰难的重建工作。
他首先找到了当年那个在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老许。十五年过去了,老许已经从科长升到了处长,掌握着更多的机密。
“老吴,你还活着!”见面时,老许激动得热泪盈眶,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组织的人了。”
“这些年辛苦你了。”吴克坚紧紧握着他的手,“一个人潜伏,不容易。”
“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,我这点苦算什么。”老许擦擦眼泪,“老吴,解放军什么时候能打到上海?”
“快了。”吴克坚看着窗外,“最多三年。”
事实证明,吴克坚的判断是准确的。1949年初,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北岸,上海的解放指日可待。
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,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。
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,吴克坚接到紧急情报:国民党特务机关得到密报,说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就是“吴明”,正在全城搜捕。
“是谁泄露的?”吴克坚的第一反应。
“不清楚。”送信的交通员神色紧张,“但消息很准确,特务已经包围了你的住处。老吴,你必须立即转移!”
吴克坚迅速冷静下来。经过分析,他判断这不是内部泄露,而是敌人通过长期监视和分析,逐渐锁定了目标。
“不,我不能走。”吴克坚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“什么?”交通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如果我现在逃走,就等于承认了身份。”吴克坚解释道,“而且会连累其他同志。我要留下来,跟他们周旋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吴克坚展现了高超的潜伏技巧。他照常上班、应酬,表现得若无其事。当特务上门“例行检查”时,他不慌不忙,还主动配合。
“吴先生,有人举报你是共党。”特务头子冷笑着说。
“共党?”吴克坚装出惊讶的样子,“长官,我就是个生意人。要说跟共党有关系,那就是被他们勒索过保护费。”
他拿出账本,上面详细记录着各种“损失”。特务查了半天,没有发现任何破绽。
但吴克坚知道,这只是暂时糊弄过去。敌人不会轻易放弃的。果然,接下来的监视更加严密了。吴克坚的一举一动都在特务的监控之下。
就在这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下,吴克坚依然坚持工作。他通过各种巧妙的方式,继续向解放军传递情报。
最惊险的一次,是1949年4月底。解放军即将渡江,急需上海守军的详细部署。这份情报就在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的保险柜里。
吴克坚通过内线得知,5月1日晚上,警备司令部要举行一个酒会。这是唯一的机会。
那天晚上,吴克坚以富商的身份参加酒会。趁着大家都在喝酒跳舞,他悄悄溜到二楼的机要室。
保险柜的密码锁对他来说不是问题——这是在特科时期学会的技能。打开保险柜,里面果然有江防部署图。他迅速用微型相机拍照,然后把一切恢复原状。
就在他准备离开时,门突然被推开了。
进来的是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李明。两人四目相对,空气瞬间凝固。
“吴先生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李明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手枪。
千钧一发之际,吴克坚灵机一动:“李参谋长,我正要找你。”
“找我?”李明一愣。
“是这样的,”吴克坚从容不迫地说,“我有一批货物想运到台湾,听说您有门路…”
他一边说,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里面是厚厚的美金。
李明看着钱,眼神变了。在国民党大势已去的时候,很多军官都在为自己找后路。
“吴老板真是会做生意。”李明收起美金,“下次别乱跑,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“是是是,我这就走。”吴克坚赔着笑脸退出房间。
第二天,江防部署图就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解放军指挥部。5月27日,上海解放。
06
上海解放后,吴克坚的身份终于公开了。当那些曾经监视他、审问他的特务得知真相时,一个个目瞪口呆。
“原来你真的是共产党!”被俘的特务头子不甘心地说,“我就知道你有问题,可就是抓不到证据。”
“那是因为你们只看到表面。”吴克坚淡淡地说,“真正的潜伏者,是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的。”
作为新上海的建设者之一,吴克坚担任了华东局统战部部长。他的任务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,包括那些曾经的敌人。
有一天,一个人来到他的办公室。吴克坚抬头一看,竟然是当年在国民党中统的徐恩曾。
“吴部长,”徐恩曾已经苍老了许多,“没想到当年闯入我家的那个人,就是您。”
“徐先生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”吴克坚平静地说,“新中国需要每一个愿意改造的人。”
徐恩曾沉默了一会儿:“那份名单…您真的全部烧掉了?”
“一个字都没留下。”
“那些人现在…”
“他们都为新中国的建立做出了贡献。”吴克坚看着窗外,“这就是信仰的力量。”
1950年代,吴克坚参与领导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。他运用统战工作的智慧,既坚持原则,又灵活处理,赢得了许多工商界人士的理解和支持。
有位大资本家曾经问他:“吴部长,你们共产党人图什么?当年在地下工作,随时可能丢命;现在掌了权,又不贪图享受。”
吴克坚回答:“我们图的是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。这就是共产党人的初心。”
然而,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。1966年,那场浩劫开始了。
07
1966年夏天,吴克坚的噩梦开始了。
造反派冲进他的办公室,说他是“潜伏在革命队伍中的特务”。理由很荒唐——因为他曾经长期在白区工作,“肯定”已经变质了。
“吴克坚,老实交代,你在国民党那里当了多少年特务?”批斗会上,造反派头头气势汹汹地质问。
“我是共产党员,从1924年开始,一直都是。”吴克坚挺直腰板,“我在敌占区工作,是组织的安排。”
“撒谎!”造反派挥舞着棍棒,“你能在国民党眼皮底下活那么久,肯定是叛徒!”
“我能活下来,是因为我够谨慎,够勇敢。”吴克坚毫不退缩,“倒是你们,有什么资格质疑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老党员?”
这句话激怒了造反派。他们开始动手,拳打脚踢。吴克坚被打倒在地,但他始终没有屈服。
“要我承认莫须有的罪名,绝不可能!”他吐出一口血,依然倔强地说。
就这样,吴克坚被关进了“牛棚”。一关就是七年。
在“牛棚”里,生活条件极其恶劣。每天除了挨批斗,就是强制劳动。很多人在这种折磨下精神崩溃了,但吴克坚挺了过来。
支撑他的,是信念。
每当夜深人静时,他就在心里默念《共产党宣言》。那些熟悉的句子,给了他力量。他相信,乌云终会散去,真理终会大白。
有一次,一个年轻的造反派私下里问他:“老头,你都这把年纪了,何必这么倔?认个错,不就解脱了吗?”
吴克坚看着他,眼神依然坚定:“小伙子,你还年轻,不懂得什么叫信仰。我这一生,为了信仰可以舍弃一切,包括生命。但要我背叛信仰,绝不可能。”
年轻人被他的眼神震撼了,默默地走开了。
1973年,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,吴克坚终于获得了自由。走出“牛棚”那天,他已经73岁了,满头白发,步履蹒跚。
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,脊梁依然挺直。
“老吴,这些年苦了你了。”前来接他的老战友泪流满面。
“不苦。”吴克坚笑了笑,“比起当年在敌人的监狱里,这不算什么。”
08
1978年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吴克坚彻底恢复了名誉。组织上要给他安排疗养,他拒绝了。
“我还能工作,让我继续为党做点事吧。”78岁的他说。
于是,他又投入到统战工作中。改革开放初期,许多海外华侨想回国投资,但心存疑虑。吴克坚用他的经历和人格魅力,打消了他们的顾虑。
有位华侨企业家说:“吴老,看到您这样的共产党人,我们就放心了。”
1985年,吴克坚85岁了。他的身体开始衰弱,但精神依然矍铄。这一年,他做了一件事——口述回忆录。
他详细讲述了顾顺章叛变那个夜晚的惊险经历,讲述了在白区工作的艰辛,讲述了建国后的统战工作,也讲述了“文革”中的遭遇。
“我要把这些记录下来,”他说,“让后人知道,革命的道路有多么不易。”
在回忆录的最后,他写道:
“我这一生,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。从1924年入党,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了。有人问我,后悔吗?我的回答是:此生无悔。
”无悔当年的选择,无悔走过的道路,无悔付出的一切。因为我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代,参与了一项伟大的事业。
“如果说有什么遗憾,那就是没能看到祖国完全统一,没能看到共产主义理想的最终实现。但我相信,这一天终会到来。
”致未来的同志们:道路是曲折的,前途是光明的。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都不要放弃信仰。因为信仰,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生命。“
1986年3月,吴克坚在上海病逝,享年86岁。
追悼会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有他的老战友,有他帮助过的统战对象,有他培养的年轻干部,也有普通群众。
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,在灵前深深鞠躬。有人认出,他就是当年被吴克坚策反的国民党军官老张。
”吴克坚同志,“老张哽咽着说,”是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信仰。您走了,但您的精神永存。“
灵堂外,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就像55年前那个改变历史的夜晚。
不同的是,这一次的雨,温柔而绵长,像是在诉说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传奇一生。
上海市档案馆里,至今还保存着一份特殊的档案。那是1931年被烧毁的名单的复制品,上面的二十三个名字,后来都成为了新中国的功臣。
每年清明,都有人来档案馆,默默地看着这份名单。
他们知道,如果没有吴克坚那个雨夜的壮举,历史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。
而在中共特科的历史上,吴克坚的名字永远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联系在一起。那是信仰战胜死亡的夜晚,是一个人改变了千人命运的夜晚。
多年后,一位历史学者在研究这段历史时感慨道:
”吴克坚的一生,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缩影。他们在黑暗中寻找光明,在绝境中创造希望,在牺牲中成就理想。正是有了无数个吴克坚,才有了今天的新中国。“
历史不会忘记,人民不会忘记。
在上海的那个雨夜,一个共产党员用生命守护了革命的火种。这火种,终于燎原,照亮了整个中国。
这就是吴克坚的故事,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的故事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《中共中央特科》,中共党史出版社,1989年版《周恩来年谱(1898-1949)》,中央文献出版社,1989年版《隐蔽战线春秋:中共情报保卫工作纪实》,金城出版社,2005年版《上海地下党斗争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9年版《顾顺章叛变始末》,《党史研究资料》,1982年第3期《红色特工回忆录》,解放军出版社,2001年版《新华日报史稿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,1987年版